两位武汉艺术家,拍出了我看过的最深刻的“假新闻”
不知道什么时候,在保华街黄石路公交站侧后方,武汉美术馆的西墙上,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热气球状符号。
它足有四米高,是尚未被风雨磨蚀过的鲜亮的红色。这样的搭配按理来说应该足够显眼,但我在它对面站了五分钟,期间好几个路人撑着伞匆匆而过,没有人抬头。
上上周,在武汉职业技术学院艺术设计系二楼的一间办公室里,它的创作者之一刘波告诉我:那才不是“热气球”,而是谷歌地图上用来指示目的地的红色点状标志。
他和李郁从2018年开始陆陆续续制作了十几幅这样的作品,有的在闹市建筑的外立面,有的在远郊高架的桥墩上。最远的在成都某艺术馆的墙面上,那也是目前唯一一个武汉域外的。
他们计划将这组《地图》“先画遍全国,再画到全球”。
至于他们广为人知的“摆拍新闻“系列,早在四年前就已经终止。但直到今年夏天,仍有媒体找上门来问津,“别人一提起我们就说,‘哦,这俩傻X是拍新闻的‘”。
01
刘波刚结束川西之旅,从海拔300多米的重庆一路上到3000多米的亚丁,严重的高反让他一连歇了好多天才恢复过来。
“还是年纪大了”,他靠在转椅上,啧啧地摇了摇头——尽管几个月前《一条》的那篇采访里,还管他和李郁叫“两个武汉小伙”。
真在“小伙”年纪的时候,刘波是指哪走哪的性子,在地图上画一条线,然后开着车就走。那张被画过十来条黑线的地图现在还挂在工作室里,最远的一条行程45天,贯穿了西北和东南。
但这次出门,刘波是和学生一起去的。他把他们带到横断山区的植被与非植被交界地带,那里信号微弱,是藏民的生活区。他没指望学生突然获得启示,只是想让他们跟电子交织的虚拟生活拉开距离,和真实生活发生碰撞。
采访那天,一个已经毕业了的学生来办公室找他把关一份合作文件,他盯着改了十几版,打印机嗡嗡地响个不停。他说,做老师可比做艺术家难多了,“做老师要考虑一大帮人,但做艺术家就只管把自己想表达的东西表达出来就完事了。”
刘波在工作室整理采风时的底片
尽管已经成名很多年,但没有人能在任何一则公开发表的新闻里找到刘波和李郁的成长史。当刘波半靠在转椅上,按部就班地从大学刚接触摄影时开始讲起的时候,你只能从一些零散的迹象里窥到更早的故事。
他在荆州下面的一个小县城出生长大,九十年代的县城中学,打架斗狠是常事,刘波偶尔也干,但远没有电影里面演的那么夸张。更多的时候,他喜欢窝在家里看碟,现在工作室里保存的两千多张碟片,大多都是学生时代留下来的。
1997年考入湖北美术学院油画系,刚好赶上艺术大师石冲在美院带的最后一届。老师擅长以装置为题材的绘画,作品大多采自自设场景的照片。
刘波跟着他学,第一幅作品名为《注入无名药水》,也是一个自设场景,他请模特赤裸上身,维持一个往体内注射药水的动作,然后再拍下这个场景进行绘画。
画到一半,他突然撂下笔:“这XX还有什么好画的,照片就已经是作品了”,从此拿上相机,一门心思走起了“歪门邪道”。
刘波工作室的书柜上按日期摆着几十盒整理出来的底片
毕业之后,刘波在体制内待了两年,经过一番那个年代的叙事里常见的“清茶报纸与理想”的挣扎,最终辞职开始游荡。
那会儿是纸媒的黄金时代,武汉几张地方报的发行量都超过了一百万份,走在路上、公交上、食堂里,人手一份报纸。刘波刚好有一个朋友在《楚天都市报》做记者,电话被印在线索征集牌上,没事干的刘波就跟着他跑,“什么人都能碰到,大到抢劫打架,小到丢猫丢狗,什么事情都要跟媒体讲一讲。”
但刘波始终对媒体这种巨大的影响力持怀疑态度,“媒体真实和现实真实真的一样吗?”
2005年,他从朋友那里看到一本记录了很多街头凶杀新闻现场的《黑色纽约:纽约每日新闻档案犯罪照片录》,他想把他翻拍出来,于是便抱着书去找了李郁。
02
那时刘波和李郁已经认识五年,关系从“朋友的朋友”再到“朋友”。
俩人商量了几回,最终决定干脆从武汉本地的报纸里选新闻来拍。一年之后,有了第一组作品《狗年十三个月》。
《狗年十三个月》以每个月两张为进度,拍了整整一年。选材标准来自李郁学生时代看过的一则新闻:
一个男孩骑自行车带着一个女孩上街,许多路人指责他们骑车带人,违反了交通规则,但他们不仅不听, 反而骑得更快。突然,后座上的女孩尖叫起来,原来她的裙子被车轮卷了进去,并且很快就完全扯破。男孩连人带车摔倒在地,剩下只穿着内裤的女孩满脸通红的站在路边。
“那位记者用他那如匕首如投枪的笔,谴责了某些社会不文明现象,也满足了广大读者和观众。”
他们把类似的新闻找出来,然后从里面挑选一句话,一个词,设计场景,再联系人过来摆拍。
那会儿俩人都没什么钱,身边能找到的朋友都被薅过来出境。
《武汉光谷科学家铜像左手被盗剧》里面的小偷之一是那时刚刚在鲁磨路拾掇下VOX的朱宁客串的。“后来我们蒙着面巾去拍的时候,保安一看见我们就喊:‘那几个人又来了!’”
楚天金报《武汉光谷科学家铜像左手被盗锯》
「昨日凌晨三点,屹立在光谷广场的数学家李国平铜像遭到三名蒙面人盗锯,其左手和手上拿的方程式被锯下。保安发现后上前制止,被其中一人用钢管击伤,直到其他几名保安闻讯赶来,三人才丢下铜手四散逃走。」
另外一张广为流传的《重庆僧人千里步行苦修 只为朝拜武汉归元寺》,“误入”高速的僧人也是一个搞乐队的朋友扮演的,为了演好这个角色,朋友还特意去寺庙里待了好几天。
“这个角色很特殊,他在后面那张照片里也出现了,左下角,一个很小的人影——他终于走到武汉了。再之后的二十几张照片,其实都可以理解成从他的视角看武汉。”
楚天金报《重庆僧人千里步行苦修 只为朝拜武汉归元寺》
「 昨日上午9时,民警驾车巡逻至汉宜高速160千米处时,发现一身着袈裟的和尚,正在车道右侧疾行。经询问,该和尚是重庆某寺庙僧人觉音,年初受方丈委托,由重庆徒步前往武汉归元寺朝拜。行至湖北境内时,误入汉宜高速公路。」
那会儿的表达也更直白,有些嬉皮、地下的味道。一则关于见义勇为的新闻,主角在照片里一边竖起唯一可以动弹的中指,一边如报纸上所说“脸上洋溢着笑容,丝毫没有悲观情绪。”
“不是说只有中指可以动弹了吗?那我们就让他动弹一下。”
楚天都市报《斗歹徒左手受伤,勇青年生活困顿》
「 今年6月,汉口仁寿路某手机店店主李某勇斗歹徒左手受伤,被授予"见义勇为先进分子"称号。昨日,记者看到,李某左手除了中指,另外四个手指都无法抬起。即便如此,他的脸上还是洋溢着笑容,丝毫没有悲观的情绪。」
《狗年十三个月》快收尾的时候,“受害者”这个词开始频繁出现在他们的视线里。于是第二组照片,他们把范围缩小,集中关注起受害者这个特定群体。
“这些受害者又不仅仅是受害者,当他们决定用激烈的手段反抗时,就从受害者变成了施害者。”比如年轻人拿着日光灯管抢劫——一个看起来很荒谬的故事,但刘波想,他们在做出这件事之前,一定是受过伤害的,“也许不是哪个特定的人,而是整个社会的压力或者压迫。”
楚天都市报《劫匪作案未遂 受害人劝其自首》
「 昨日凌晨1时40分,43岁的严师傅下夜班后步行回家,路过汉阳新五里一路时,走在前面的两名年轻男子突然转过头,将他围住,两人手上各拿一根日光灯管,恶狠狠地说:"把身上的钱都拿出来!" 」
后来的三组作品(一组照片《戊子己丑霹雳火》、两组影像《暂未命名》和《慢门》)也大多与“受害者”和“施害者”这个母题有一定的关系,只是被赋予了不同的表达形式,艺术家的“重复”、摄影史、快门与“慢门”等议题被嵌入其中。
《犟母亲苦苦蹲守21天擒住疑凶》,视频里的擦鞋人是唯一的动景,借鉴了摄影史早期达盖尔照片里的元素
寓意变得更丰富,普通观众也更难看懂了。有一回他们的照片在武汉美术馆展出,一位自称粉丝的观众特意坐了两个小时的车过来看。看完之后义愤填膺地给他们写信:
“原来你们是在给《楚天都市报》打广告啊——我看到你们每张照片里面都有他们的报纸了!”
刘波很高兴:“这说明他看得还是挺认真的”,他不太在乎观众怎么理解这些作品,“我们知道观众看不懂,观众也知道自己看不懂,但看不懂也没关系。”
《受害者》系列里有一张照片,拍的是一个《飞车劫匪狗粪也抢》的故事。刘波和李郁俩人亲自上阵扮演了那两个飞车贼:刘波倚在车上,手里拿着测光表,远处有一盏灯;李郁半蹲在地上,手里是一张包裹着狗屎的报纸。
楚天都市报《飞车劫匪狗粪也抢》
「 11日上午11时许,陈女士抱着小狗,到老河口大桥路农行取钱。还没轮到她办理业务时,小狗竟要"出恭",陈女士忙用报纸将狗粪包好,准备扔到门外的垃圾筒里。谁知刚出门,纸包就被两个骑摩托车的男子飞车抢走。」
这张照片还有一个名字,叫《工作照》,“我们的创作也是从报纸里找东西,这个新闻就像是说的我们俩。”
03
“摆拍”系列之后,刘波已经许久不曾做平面作品。最近他又决定将平面捡回来,拍一点和摄影史有关的东西。
“拍了也能给学生看看。”
刘波很少给学生看自己以前的作品,也几乎不跟他们解释里头的故事和表达。他的大多数学生,毕业之后转行的转行,去广告公司的去广告公司,“都挺好的”。
他偶尔会带学生去工作室玩,那里有一些书,一些照片,一些酒,几套射箭装备,几根鱼竿,一套父亲打的老式桌椅。
还有一个烧柴火的玻璃炉子,被设计成大头电视的模样。他说有一年在荷兰有一档很火的节目,全集就只有一团火在跳动。
偶尔到夜晚的时候,他会把所有的灯都熄掉,然后一个人坐在这团火面前。火光刚刚好能照到旁边那张放大的僧人朝圣图,因为疫情期间的封闭和后来几个月漫长的梅雨季,照片的右下角褪色得厉害。
“这是所有照片里最光明的一张,充满了伟大的希望。“
text | 无双
photo | 张志明
部分图片来源于网络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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# 今天武汉最魔幻的“真新闻”是?#